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

发布者:李震发布时间:2018-04-02浏览次数: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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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叔湘(19041998),江苏省丹阳市人。1926年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外国语文系。1936年赴英国留学,先后在牛津大学人类学系、伦敦大学图书馆学科学习。1938年回国后任云南大学文史系副教授,后又任华西协和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兼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以及开明书店编辑等职。解放后,1952年起任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研究员、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院士)、语言研究所副所长、所长、名誉所长。逝世于北京市。代表作《现代汉语词典》。

较真的吕叔湘

吕叔湘先生是丹阳人,属于那种长期在北方工作的南方人。不知道他在公众场合说不说普通话,几次见他和祖父聊天,腔调都接近苏州话。或许因为他曾在苏州生活,或许因为他治语言学,有很强的语言能力,我一直以为他是苏州人。 

吕叔湘和俞平伯一样,都是比祖父小又为祖父所敬重和钦佩的人物。俞平伯是名士,两耳不闻窗外事,晚年喜读林译小说,突然有了兴趣,就找出来读,读了也就读了,纯粹为解闷。俞平伯才华横溢,童心未泯,给人的感觉是认真两字不算十分突出。吕叔湘正好相反,在做学问的路子上,俞是出世的,吕是入世的。俞活得像个艺术家,吕更像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文学者。只要举几本吕叔湘年轻时翻译的著作就足以说明问题。譬如罗伯特·路威的《文明和野蛮》和《初民社会》,又譬如80年代末期为劳伦斯《沙漠革命记》写的题记——在这篇不长的文章中,他非常清晰地介绍了中东冲突的根源。俞平伯身上多少有些遗老遗少的脾气,吕叔湘绝对没有。以俗名论,他没有俞平伯那种曾经家喻户晓的影响,但在汉语言学这个范围内,尤其是在汉语语法研究方面,尊他为一代宗师绝不过分。弟子桃李满天下,他的高深学问远不是我这样的外行可以评论的。我想说的是,吕叔湘具有人文关怀色彩,他之为人足以作为楷模,祖父就经常教导我向他学习。他是我见到的人中间,最讲究认真做人的。我的伯父叶至善,是开明出身的老编辑,写了文章喜欢请吕叔湘过目,请他提意见。伯父常说,文章经过吕叔湘的法眼,心里踏实许多。

我们家无论是谁,看到文章里的错字病句,就会说:“要是吕先生看到了,肯定气得够呛!”吕叔湘一生都在和不正确的语句作斗争,维护汉语的纯洁。80年代中期,吕叔湘发现《人民文学》上错误实在太多,忿忿不平地写信一一订正,杂志于是发表了一封短信,一本正经地向吕叔湘表示谢意,可是这封短短的感谢信,竟然也是错误不断,甚至把吕叔湘写成了“吕淑相”。我们全家捧着那期《人民文学》哈哈大笑,因为想象不出吕叔湘会气成什么模样。文章里有些错误是免不了的,可是这次错得太离谱,接近幽默了。记得当时《人民文学》正因为某篇文章的“思想问题”吃批评,我父亲想写信劝吕叔湘在这种特定时刻放人一马,最终没敢写,因为以吕叔湘的认真态度,就事论事,打招呼只会让他更生气。

成天和语法打交道的人,难免给人一种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错觉。我在大学读书,最讨厌的课是现代汉语,最不愿意读的是语言学前辈高名凯的文字。我觉得,语法有时候像一副铮铮发亮的手铐,锁住了写作者的手脚,而语言学家常常扮演恶婆婆的角色,动不动挑小媳妇的刺儿。吕叔湘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竟然把一门最枯燥的学问,做得绘声绘色津津有味,从不让读者感觉到无味和可憎。 

吕叔湘的文字功力是第一流的,他翻译的民俗学著作,译文本身就是很好的汉语教材。我父亲谈起自己的写作,总说他最初的文笔是受了吕叔湘译文的影响——在父亲的文学少年时代,吕叔湘翻译的萨洛扬的《我叫阿拉木》风行一时。

70年代后期,吕叔湘的《文言虚字》再版,第一版就印了17万册,可见他著作的受欢迎程度。文言文是一门深奥的学问,吕叔湘的强项是深入浅出。能够深,是指达到了许多前人未有的高度;能够浅,是指把自己的研究成果,用最平白的方式教给别人。吕叔湘在语文教学的圈子里,是振聋发聩的人物。对于学术界来说,吕叔湘最重要的两部书是《汉语语法论文集》和《近代汉语指代词》,对于学术之外的人来说,他的民俗学翻译著作和《文言虚字》的影响更大。吕叔湘还把许多精力放在中学教育上,把学术的象牙之塔与文化普及联系起来。我不知道有没有哪位中学语文教师,竟然未读过他的《开明文言读本导言》。

90年代初期,我的朋友朱伟在《读书》上吹捧《夜泊秦淮》,吕叔湘看到文章,写信给父亲,让我寄一本小说给他。父亲受宠若惊,一向敬重这位父执,没想到他会关心自己儿子的习作。父亲与伯父一样,一生中写了文章,常寄给吕叔湘指正。写信就称“先生”,因为只低了一辈,用不着太客气,毕竟他比祖父小10岁。轮到我,称呼就有些麻烦。父亲先还大大咧咧,觉得怎样都行,可是很快发现怎样都不太合适:称“先生”太不恭敬,毕竟隔了两代;称“丈人”或者“大人”又过于老派,一股酸腐气,这是现代汉语必须反对的。父子两人讨论了半天,最后父亲说,删繁就简,写“吕公公教正”吧,因为平时就这么叫的。于是这么写了。不过仍然觉得不是很好,仍然在琢磨,在讨论,因为嘴上喊和写出来,感觉不一样。而且,当时电视上热播武侠连续剧,“吕公公”听上去,仿佛反面人物一样。

当时寄赠的是台湾版本。那时台湾印的书,装帧比大陆的好得多,用纸也讲究。书是够漂亮,只怕内容和扉页上的题款,不入他老人家的法眼。因为敬,所以怕,既希望他能提些意见,又害怕他挑出一大堆毛病。结果是没有反应。吕叔湘当时近90,能承他惦记着,已经非常感激。